这么多年以后,我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和她第一次约会的那个下午,她穿着毛茸茸的粉色大氅,小小的个子挎着大大的包,跑动的时候左右甩动,活像一只笨拙而急切的小鸭子。彼时她的笑容烂漫得就像暖冬正午的阳光,那个少女曾经是那么肆无忌惮地放射着她的活力,以至于十一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泛起感动的余波。
我所敬重的一位朋友——虽然岁数较我年轻,但我素来觉得他比我稳重——最近的感情纠葛让一众好(损)友都很不解,和漂亮且优秀的前女友分手半年余,最近和一位举止扭捏心机深重偏偏也不是那么美的女孩子纠缠在一起。不过于我来说,这倒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某个时期的我也是这样自命不凡偏偏又不值一提,不到穷途末路也不肯向身边的熟人透露一点求援的信号,那种时候是多么渴望一个陌生女人的怀抱,能得到抚慰却又不必顾忌到自己卑微可笑的自尊。
那时的我也许还没能意识到这一点,但正是抱着那样的渴求遇到了她,一个无法无天的叛逆少女,刚刚从一次失败的私奔行动中被抓回南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天性如此,总是喜欢接近放荡不羁的家伙,女人也好,朋友也好,规规矩矩的事物总会和我相看而两厌。榜样般的优等生身份,安逸闲适的生活规划,家人郑重其事的安排与告诫,尽管我知道那些都是极好的,但总是在模棱两可的含糊态度中,最终偏离了它的轨道。也许人们对于那些自己求而不可得的东西总是充满了憧憬,反叛的勇气,危险的决定,冒险的冲动,对怯懦拘束的我来讲确实有着不寻常的吸引力。
当时我的动机可能就是如此可笑:随便什么女人也好,只要能想办法把她骗上床就行,但见面之后,我确实被这个外表可爱但举止言谈都很浮夸的少女吓了一跳,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变态甚至暴露得过于刻意,让我这个怀着龌蹉梦想的拘谨少年自惭形秽。我听她讲自己的种种离奇经历,听得悠然神往又怀着敬畏之心。那天晚上我跟着她,就像跟在大姐头后面的鼻涕小鬼一样,在初春深夜的南昌走过一条又一条街,临走时还被勒索了一大捧玫瑰,那天正是二月十五日,情人节后一天——回家的路上我告诉自己别再约这个疯女人了,但过了几天,当接到她主动邀约的电话,我却一口答应下来,都没来得及想好一个拒绝她的借口。
然后便开始一段维系了我三分之一生命还多,并且仍然在继续的斩不断理还乱的珍贵感情。
也许有一些事情我还没有准备好毫无保留地披露出来,但真正珍贵的东西却越来越不想失去。我的个人网站,也就是 kaero.org 这个域名注册了快十年,博客的写作也断断续续地保持了相同跨度的时间。虽然在主机的屡次播迁中,文字和照片多所遗失,存留下来的部分里也并没有太多的价值,但在这时间的大堆沙砾中,仍可以发现自己在意的东西究竟是哪些部分。和技术、兴趣有关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专注点的改变,再看早已兴味索然。而真正宝贵、时至今日仍能感动自己的,都是那些很私人的,跟个人体验和记忆关联的拉杂文字。那些文字也许笔力孱弱,语调幼稚,叙事也和现在的我一样罗嗦,记录的也只是平凡生活中的一些细枝末节,但重新翻阅它们的时候,你就是禁不住心房的微微颤动,仿佛仍然有来自时空彼端的潜流,在枝蔓勾连往来错杂的记忆管道内涌动碰撞一般。那么久远的人或事,从记忆的最深处泛起涟漪,重现它最初如何发生,你当时怎样记录,你记录的时候又怀着怎样的或悲或喜,这悲喜又如何感染着现在的你,即便你和那时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这是何等复杂而奇妙的一种体验?
但这就是现在的我所珍视的东西。
我的年岁已渐长,虽然自己的热情从未改变,但从上海来到深圳的这三年,我确实感知到了自己由内而外的改变。如今的我对自己的理解更透彻,我明白自己的感受,更了解自己的动机,也慢慢在学会更直接地表达自己,维护自己,即便那对其他人不再是那么好的影响。这可能是一个正面的转变,但这个过程里注定有一些难以察觉的东西正不知不觉地流失,正如现在的我重读以前的文字,竟然会忘了曾经有那么纤细的一个少年,写过那么肤浅而纠结的一些文字。也许更多年以后,我也会忘记现在的我,在深夜里希求文字的力量,想留住尚未发生却已注定流逝的某些记忆。
或者这就是促使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动机。
以上,二零一五年四月七日夜。
也许从来就没有人窥见过这个小小世界的全景。年迈的母亲忧心忡忡,善良柔弱的儿子在旅途的风雨中越来越沉默;正直的兄长在酒后叹息,曾经聪慧的幼弟沦于庸碌还自我放纵;溺爱女儿的岳父岳母,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随那个笨拙而寡言的男人漂泊挣扎;老朋友们也许还担心着那个不拘小节的天真的故交,但多少年未通消息,说不定彼此早已疏远。有人欣赏他神经质般的纤细敏感,有人厌烦了他无休止的絮絮叨叨,有人同情他经年不变的温柔执着,也有人恶心他自以为高洁的矫揉造作。那个女人又是怎么看的呢?长不大的小男孩,温柔但喜怒无常的怪脾气,一心一意又忍不住的心猿意马,值得全身心信赖又需要呵哄着的丈夫?
然后是站立于这世界最中心的我,这世界全由我塑造,这世界的样子都在我的想象里,但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谁又能转动着这个混乱世界的轮轴告诉那个孓然一身侧身其内的我,“看啊,它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