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记得他弥留时虚弱的样子,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掉那个场景,然而已经忘了他跟我讲话时的表情。大概他已经无力招呼我,只是用眼神瞥向我所在的位置,然后母亲便叫我上前去。他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用手臂枕着他的头,他对我交待的事情只有四个字,用我勉强能听得清楚的声音说:“好好读书。”大概一小时以后他便死去了。
当然我并没有好好读书,三个月以后我高考落榜,然后又浑浑噩噩地复读了一年,最后也只考到一个二本还是三本,我没有去报名,几个月后就开始工作了。
我想他当时如果还活着,大概会非常生气。他一直是非常严厉的父亲,虽然也不是经常打孩子,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非常怕他。小学的时候流行过扑画片,我用零花钱买了很多,大概也赢了一些,最后收集了满满一个鞋盒。那段时间放学后我经常去叔叔家和堂兄弟们一起扑画片,有一天他发现了,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将我那个装满画片的鞋盒一把夺起,然后揪着我回了家。那个鞋盒被塞进厨房的灶台,一把火烧了。
我的兄长有过更惨烈的记忆,大概是他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放学后跟着同学去邻村的水塘里采菱角,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带回家的,也许是父亲准备了棍棒在家里等着他,总之我听说过很多次,我的兄长被罚跪了整整一夜。
初三时我开始住校,那之后父亲管我的时间和机会便少了。高中时我的成绩始终是中等偏下,他自然非常失望,因为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我一直是令他非常骄傲的儿子。我仍然能想起高中开学的第一天,父亲带着我去和班主任打招呼,在教学楼下面的水泥路上,右手边拐上去一个斜坡才能进教室,再往前走一点是学校的宿舍楼,宿舍楼的门口有一个小卖铺。我一直腼腆少言语,那天也只是怯生生地跟着父亲后面,听着他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向班主任老师夸耀我的天赋。遗憾的是从第一次期中考试开始,我就只能保持在全班六十余人的三、四十名之间,以致于这位老师在课堂上当众质疑我的入学成绩是不是抄袭来的。
但父亲并没有因此打过我,我记忆里最后一次被他打,是在一位堂伯父的丧礼上。那位堂伯父生前懦弱老实,常受欺侮,他的棺木从屋子里抬出来的时候,头所在的位置居然磕到了门槛,发出沉笃的响声。父亲因此大发雷霆,指着抬棺的人狠狠骂了一通,连我都很少见过他愤怒到那种程度。那些人都不敢回应他的话,我和二姐去劝他,却被他一人扇了一耳光。
然后不到两年,他自己便因为胃癌死了。
那时我正在县城里住校读高中,兄长业已成家,在南昌郊区的某个镇上做医生,两个姐姐也都结婚了,家里只有父亲母亲两个人。父亲才五十岁出头,那时他的精神并不见颓唐,甚至可以说格外的爽朗,连食量都比往常要大一些。然而在医院查出胃癌以后,便住院做了胃切除手术,术后发生肠梗阻,短短两个月不到,便死了。
父亲兄弟三人都有胃方面的毛病:叔叔曾经有很严重的胃溃疡,可能有过胃出血的恶劣状况,所幸后来治好了,之后也从未再反复过;伯父也是因胃癌而死,但他乐天知命,又由我兄长悉心调理,在胃癌确诊后依然非常豁达地活了四五年,死前还风风光光地办了六十大寿;反而是三兄弟里最刚强的父亲,在查出胃癌之后,仓促之间便死去了。
父亲住院以后我只见过他三次。入院之前他应该非常乐观,虽然也有准备后事,去找人画了遗像,但精神一直很开朗。手术前我去医院看他,那时我刚刚知道他查出来胃癌,在我看来,他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住院可能有点无聊,或者不太习惯,我坐在他的病床边,看他走来走去,却很少在病床上,仿佛生病住院的并不是他。我忘了自己和他说过什么,也许确实没说什么,因为初三住校以后,我和他的交流便越来越少了,但当时的我肯定不会想到他将会因此而死。
第二次去看他已经是手术之后,医生说他的手术很成功,或者也有住院费用方面的考量,于是过了一两周便出院到兄长那边去调养。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去兄长的诊所,我忘了是谁带我去的,下车后先到兄长的诊所打过招呼,然后穿过诊所后面的走廊,在兄长租的房子门口看到了父亲。他瘦了很多,明显有点虚弱,头发因为化疗剃得很短,让我看着有些奇怪——因为他一直很在意自己的仪表,从我记事起便保持着很整齐的背梳发型,胡子也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他坐在一个小沙发上,我喊他,他应了一声,但声音比平时轻了很多。
兄长租的房子并不大,我不能留下来过夜,所以当天下午就返回学校。那天我大概还是没有和他说什么话,但他的样子让我有点担心,只是,我仍然没想过他会死去。
那之后只过了一个多星期,那天上午我在课堂里上课,上午的课可能只上了一节而已,班主任老师突然从后门喊我出来,说你家里有事,然后我便看见我的二姐夫。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没有了完整的记忆,只记得有一辆面包车,全家人都坐在车里面,父亲裹在一床被子里,由母亲抱着坐在中间的座位上。父亲发出很凄厉很痛楚的叫声,母亲和两个姐姐都在哭泣。
事后我才知道,父亲因为肠梗阻在几天前又入院了,但这次医生没有好的办法,母亲和父亲商量以后,决定把他送回自己家里。回家以后,姑姑阿姨们都已经赶到,围满了整个房间。他和我们交待了一些事情,过了中午十二点,他就死了。
他的遗容非常安详。因为痛得太厉害,所以兄长给他注射了镇痛剂,然后他就沉沉睡了。那时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哭了,妈妈、姐姐和姑姑阿姨们都跟着哭起来,我跪坐在床的一角,突然感到离奇地愤怒,当时便大吼了一声:“还没死呢!”
只是他终究没有再醒来。
几年以后母亲搬离故居,跟着兄长一起生活,我自己也在工作一年半以后离开南昌,去外地打工,只有过年才回到那个家。那栋父亲一手建造的房子越来越破旧,终于在前年拆掉了,由我们兄弟两人合力在原址上建了一栋新房。在新居过年时,我整理出父亲的一些遗物,包括他做绷子床的工具,甚至还有他去赣州出差的火车票票根。因为受潮,家里的老照片留存不多,其中有一张是父亲和母亲的合影,我还记得那是在兄长的结婚典礼上拍的,虽然也已经被腐蚀得面目全非,但照片上的父亲穿着西装,和母亲并肩坐在椅子上,一脸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