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猫说他小时候,工业区和住宅区之间是大片的稻田和河流,他经常持着蜻蜓网,看见稻田里偶然也有白色的线虫在游泳。
我说稻田里哪有线虫?那大概是蚂蟥。
——肥猫却不肯叫蚂蟥,他偏要像教科书上一样,称之为水蛭。
蚂蟥平日里大概如肥猫所见,色呈灰白,待饱食人血之后就涨得紫红了。
小时间下田插秧的时候蚂蟥最多。大概是清明过了,谷雨时节,父亲早早起来,把秧田里的秧苗收拾好,用竹制的夹篮挑到稻田边——那稻田早经他头一天打理好了,泥融水满。江南都是双季稻,早稻春种夏收,等早稻收成,又马上翻土犁田以植晚稻。那自然是农家一年里最忙的时候,早割晚种,通常叫做双抢。晚稻的水田踩进去闷热如汤,早稻时却还有些清凉。
插秧大抵是全家出动,每人握一把秧,从田塍边下水起手,一株株一行行下在泥水里。大人手法老练,下得飞快,秧苗行平列直,如阵严兵,法度谨然。后生虽然也跟得上,但一列插完,到田垄边叉腰一望,交接处却界限分明,总不如大人来得平整。小孩儿最慢,挪一步,栽一棵。间或没栽好,那秧苗便缓缓躺倒,惨绿悠悠,浮荡在水面上,只好再回去补一手。时间长了,腰背酸硬,额汗交流,直起身擦把脸,蓦时间觉得哪里有些痒,低头一看,原来小腿早叮住了一只吸食到浑圆的大蚂蟥!
蚂蟥似蚯蚓,切成数段还能苟活。我通常找一根芦苇杆子,或小木棒,顶住蚂蟥的脑袋,那蚂蟥的另半截还在挣扎扭动,用手捏紧了,往下一撸,吸食得越胖越好撸,鲜血滋溢,蚂蟥便里变外外变里,露出粉红色的细细的脏器,翻了个面套在芦杆上。然后找片没杂草的田塍,把套着蚂蟥的杆子戳住,立在太阳下晾着,待插完秧上岸检视,早晒成了干瘪枯黄的一张蚂蟥皮。
盖因蚂蟥在水田里约等于不死之身,对下田干活的农家小儿如我而言,根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非如此处以极刑不能安心。这东西还有些滑不溜手,往往刚从腿上剥下来,它倏的一缩,一扭,便蜷成团从指缝间滚落水中,悠游而去,再也抓不见了。
不过大人只讲效率,就算咬了蚂蟥,也只是一掌拍晕了,随手扔上田塍或隔壁田里。
乡间的田塍极窄。秋后休耕,杂草滋生,到春天便需用铲子修整,那土皮一年年铲下来,两边的田地是一分一厘扩张了,中间的路却不免越来越狭,到最后只能勉强走一个人。有时牵牛经过,逢雨后土软路湿,牛蹄踩陷,或者就垮塌了。
这么窄的路面,江南的春夏之交,被拍晕的蚂蟥自布谷鸟飞鸣的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啪地落下,或坠于泥地,或窜入草丛,只要落点不太差,总还有机会奋力求生吧?
果然还是我的办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