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一幅画。
那并不是很复杂的一幅画。湛蓝的夜空就覆盖了画面的大部分,星星稀稀落落地闪烁着,并不能说是繁星,但贴近些细数,会发现它们确实也缀满了整个天空。一轮新月悬挂在中天,我想它应该是满月,也可能不是全满,但它一定很亮,洁白的月华一圈圈浸染开来,让那个晴朗的夏夜看上去分外清凉。苍莽的远山在夜空下起伏,把这幅画分割成光影分明的两部分,山很黑,并没有太多的细节,也许有一些随意勾勒的树木的剪影,但更鲜明的是山下铺开的水田。水田倒映着黛色的山和蓝色的天,肯定有风,因为水田里的月光正微微荡漾,再仔细看的话,连木杪的树叶也都在飞动呢。错杂的田间小径上有几个隐约的人影,一个农夫走在最前,他戴着草帽,背着喷洒农药的药箱,赤着脚扎着裤腿,他的身后跟着一头水牛,水牛被一个小童牵着。小童后面还跟着几个伙伴,和他一样光着身子只穿了短裤,他们的前脚迈得很高,可以想象得到步伐的欢快。而顺着他们行走的方向,在画的左下方,远山的山脚下,树影的深处,依稀是村落的灯光。
那是多么美的一幅画,但它却从未被画出来。
我都忘了是从何时开始,这幅画便时不时地显现于我脑海中,有时模糊,有时清晰,连画风也时有变幻。起初它只是碧天苍月的写意,黛山的山,白色的田,人和牛都只有寥寥数笔;但随着想象的频次不断增加,它也慢慢地多了许多细致的描绘,细到小童欢欣的表情,他脚边将要跃入水田的跳蛙,还有水田上随意点染的萤火。它就这样一次一次地叠印着,在不断的更替中增添了异常丰富和美好的细节,以至于我都能不确信,自己是否曾经亲历其中,抑或只是被我刻意美化过的关于自己童年的一个美丽的梦?
说起我的童年,总体来说,那是一个被严厉管束着的略显压抑的童年。我总是被关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嬉闹声,偶尔他们也会追逐着经过我窗外的那个小巷子,让我放下手中的作业本,或者和作业没有关系的闲书,去追寻他们欢腾的身影。我的父亲是一个积极进取的农民,那时候他经营着棕制床垫的副业,正当是蒸蒸日上的业务拓展期。每次从省城谈生意回来,他总能从皮包里面掏出一些带给孩子们的小礼物,我印象里最多的便是各种美味的饼干。城里的孩子大概会觉得饼干没什么好稀奇的,但对于那个年代的乡下孩子来说,饼干并不是可以经常吃到的普通零食。他是如此疼爱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都在想着把我们送到城市里,摆脱他所无法摆脱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苦命运。但除了读书考大学以外,他想不到其他可行的途径可以实现这个梦想,所以从小学读书以后,无论放学后还是周末,我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便少得可怜,别的孩子在外面嬉戏玩耍,而我却只能被关在房间里用功读书。
所幸在暑假里,我仍然有一些机会可以理直气壮地跟着年纪相若的孩子们一起出去,大部分时间是去放牛。从我们村往东北走,差不多一公里外有一个水库,我们三、四点就牵着牛从村里出发,顺着穿过屋场的水渠一直往上游走,十几分钟就可以到那里。把牛放在水草丰美的堤坝上,自己就躲到阴凉的地方去恣意玩闹了,到五、六点钟,我们又下水去玩,大一点的孩子还会游到水深的地方去,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才上岸,用上衣揩干身体,光着身子穿条短裤各自去找回自家的牛,然后就趁着晚霞或新月回家了。
那天我们应该玩到比较晚,每次我在水里泡太久,手指肚子就会皱起来,那天大概也是如此。然后就看见父亲背着农药箱顺着水库边的小路走了过来,我已经忘了他和我们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他有没有责怪我,只记得他也脱了衣服,在水库里面洗了个澡。我从未和父亲一起游过泳,也不知道他的水性怎样,但我听说他曾经是个非常顽劣的少年,所以我想他的水性应该不会太差。但那天他只是洗了个澡,然后就上岸,带着我们回家了。
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个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夏天的夜里,新月方升,蛙声遍地,孩子们在歌唱,我的父亲走在我前面,大概也没有说什么话,我跟着他走过那条普通的田间小路,然后这变成了我整个童年记忆里最深刻最美好的一幕。我记得六岁时抢他杯中的酒在除夕夜里烂醉如泥,也记得有一年大雪我跟着兄长从山坡上滚下来巨大的雪球,甚至还记得爷爷抱着咿呀学语的我指认年画上的内容,但从没有其他一件事情像那一天那一幕一样,不但没有随着岁月的消逝变得模糊难辨,反而随着我年纪的增长,一次又一次地从记忆深处被想起来,然后被打磨得画面越来越清晰细节越来越丰富,以至于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当然,我并没有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但他大概也没有想到,这时代的城市生活已经不再像他奋斗的那个时代一样高不可攀。虽然过得还有一些挣扎,但在我三十而立的年纪,终于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栖身之所,想必他也会有一些欣慰吧。
每年春节回到故乡,偶尔也经过那段田间小路。即便是天气晴好的冬日,站立在休耕期萧瑟而干枯的田野上,要追忆那个清新而空灵的夏夜,自然是无迹可寻。回望郁郁苍苍的故土群山,那个农夫早已长眠于其中的一个小山坡上,或者已经化为尘土。
但那幅画总有一天会被画出来吧,我如此想着。